卢若腾,又字海运,号牧洲;文号留庵。明末清初福建同安县金门贤厝人。1598年(明神宗万历廿八年)出生,1640年(明崇祯庚辰十三年)与潘湖黄锡衮同榜进士,授兵部主事,升郎中。尝官浙江布政使左参议,分司宁绍巡海道。驻宁波,兴利除弊,遣爱在民,有“卢菩萨”之称。他支持郑成功收复台湾并于1664年赴台投郑,至澎湖突然病重而卒。著有《留庵文集》、《方舆互考》、《岛噫诗》、《与耕堂随笔》、《岛居随录》等。
桀犬。 桀犬惯吠尧,于尧何所伤;假令不吠尧,于桀何所偿。既饱桀刍豢,应喻桀心肠;桀威日以炽,犬吠日以扬。桀竟南巢去,犬亦丧家亡;无复声如豹,祗觉胆似獐。四顾乞人怜,摇尾在道傍。叮咛世上犬,勿效主人狂!
春寒。 去冬已立春,共喜春来早;今春寒过冬,却疑冬未老。寒风凄且烈,渔舟多翻倒;不雨空阴晦,麰麦垂枯槁。天意欲何如,恻恻伤怀抱!
却病。 昔岁遇异人,嘻笑谈却病;不必觅医药,不必劳祭禜。外身而身存,此方用不竟;夜睡先睡心,百念昼清净。心睡梦不惊,念净物何竞;水既能胜火,遂脱阴阳阱。閒中时体验,良是养生镜;揆之圣贤教,理未金中正。有乐亦有忧,胞与在吾性;神仙纵不死,不及吾孔、孟。
识务。 凡识时务者,共称为俊杰;瞻风而望气,则鄙其卑劣。请问两种人,从何处分别?时务重补叙,正道天所阅;风气在好尚,邪运人所窃。惟此天人界,辨之苦不晢。一从人起见,何事不决裂;繁华能几时,千秋污名节。亦或骋巧慧,邪正皆缔结。平居无事日,逢人美词说;及其临利害,判然分两截。独有耿介士,不肯灰心血。念念与天知,谁能相毁缺!
感叹。 颜渊食埃墨,子贡望见之;岂非仁廉士,而以窃食疑。同在大圣门,诖误犹若斯;况于世人目,易为形迹移。杯中弓蛇影,谁能辨毫釐!君子自信心,礼义无欠亏;虽有流俗谤,冁然付一嗤。
古树 其二。 移借岛中寓,移植岛中树;跨城以为梯,撤屋以为路。若道家在岛,忍招邻里怒;若道岛非家,花木岂忍务!念此弹丸地,颠危在旦暮;一移此中来,再移何处住?譬之群燕雀,屋下安相哺;突决栋宇焚,懵然罔知惧。
番薯谣。 番薯种自番邦来,功均粒食亦奇哉;岛人充飧兼酿酒,奴视山药与芋魁。根蔓茎叶皆可啖,岁凶直能救天灾;奈何苦岁又苦兵,遍地薯空不留荄。岛人泣诉主将前,反嗔细事浪喧豗;加之责罚罄其财,万家饥死孰肯哀!呜呼!万家饥死孰肯哀!
哀烈歌,为许初娘作。 哀矣乎!哀妇烈;烈妇之操霜比洁,烈妇之骨坚于铁。烈妇之冤天地愁,鬼神环视皆泣血。幼承闺训本儒风,长遵礼义无玷缺。结发嫁得名家子,有志四方远离别;别婿归宁依父母,晨夕女红忘疲苶。世乱穷乡靡安居,豪家搀入争巢穴;瞥见如花似玉人,多衒金珠买欢悦。不成欢悦反成嗔,罗敷有夫词决绝;夜深豪客强相逼,拒户骂贼声不辍。一时喧哗邻里惊,客翻赖主勾盗窃;举家拷掠无完肤,女呼父母从兹诀:我死必诉上帝知,莫患仇家怨不雪!千箠万棓不乞怜,甘心玉碎花摧折。哀矣乎!哀妇烈;夫婿归来讼妇冤,妇冤不白夫缧绁。道路有口官不闻,半畏豪威半附热。我欲伐下山头十丈石,表章正气勒碑碣;我欲磨砺匣中三尺剑,反缚凶人细磔剟。时当有待志未伸,慷慨歔欷歌一阕。哀矣乎!哀妇烈。
拗歌。 拗叟性拗好必天,天可必乎恐未然;若道天终不可必,何以今年异去年。去年争构连云宅,去年争置膏腴田;去年二八娉婷女,明珠争买不论钱。得陇望蜀意未足,营谋最巧祸最先;良田广宅皆易主,娉婷伴宿阿谁边!狐死兔悲亦何益,后视今犹今视前;此翁留得记性在,虽无急性总无偏。转祸为福固有道,惟应刻刻念好还;人敢欺天天必怒,人解畏天天自怜。听我长歌泄天秘,莫笑拗叟拗而颠!
眼孔篇。 恒叹世人眼孔小,一饭睚眦大分晓;英雄眼孔如簸箕,感恩知己岂轻眇!贫者一饭艰一金,富者一饭等一针;若得一饭一般看,富儿容易买人心。冯驩慷慨歌长铗,不使孟尝券盈箧;假饶收得债钱多,安得齐、秦并震詟。美人头谢躄者门,宾客从此归平原;丈夫所重在意气,白璧黄金安足论。财交恐与豕交埒,况复惜财如惜血;豚蹄盂酒祝篝车,合祗淳于冠缨绝。
发冢。 发冢复发冢,无数白骨委荒茸;高堂大厦密于鳞,更夺鬼区架柱栱。轮奂构成歌舞喧,夜深却闻鬼声詾;此屋主人皆壮士,闻之恬然稀怖恐。壮士一去不复还,血溅原草无邱垄;生存华屋几何时,俄见因果同一种。新鬼归觅来故居,旧鬼揶揄笑且踊。
借屋。 借屋复借屋,屋借恶客主人哭;本言借半暂居停,转瞬主人被驱逐。亦有不逐主人者,日爨主薪食主谷;主人应役如奴婢,少不如意遭鞭扑。或嫌湫隘再迁去,便将主屋向人鬻;间逞豪兴构新居,在在隙地任卜筑。东邻取土西邻瓦,南邻移石北邻木;旬日之间庆落成,四邻旧巢皆倾覆。加之警息朝夕传,土著尽编入册牍;昼不得耕夜不眠,执殳荷戈走仆仆。此地聚庐数百年,贫富相安无觳觫;自从恶客逼此处,丁壮老稚泪盈目。人言胡虏如长蛇,岂知恶客是短蝮!
听人解律。 读书万卷必读律,此语偶自坡公出;其实二者匪殊观,治心救世理则一。书之注疏多于书,律亦如是贵详悉。后生聪明且轻薄,瞥眼看律如驰驿;句可割裂字可删,顿令本文无完质。律文尚遭刽子手,区区民命复何有!民命纵为君所轻,舞文无乃露其丑;君久自负读书人,只恐读书亦失真。
甘蔗谣。 嗟我村民居瘠土,生计强半在农圃;连阡种莳因地宜,甘蔗之利敌黍稌。年来旱魃狠为灾,自春徂冬暵不雨;晨昏抱瓮争灌畦,辛勤救蔗如救父。救得一蔗值一文,家家喜色见眉宇。岂料悍卒百十群,嗜甘不恤他人苦。拔剑砍蔗如刈草,主人有言更触怒;翻加谗蔑恣株连,拘系搒掠命如缕。主将重违士卒心,豢而纵之示鼓舞;仍劝村民绝祸根,尔不莳蔗彼安取!百姓忍饥兵自静,此法简便良可诩;因笑古人拙治军,秋毫不犯何其腐!
薄俗。 居无宿粮出无马,久安义命伏草野;鼎沸乾坤未廓清,岂有短长争难舍。霸陵道上故将军,醉尉呵止亭下宿;将军与尉昧平生,夜行何以辨真假。此尉执法良可嘉,后来杀之非罪也。又如狱中中大夫,死灰欲然遭溺洒。一旦起为二千石,岳吏就官不伤雅;汉家狱吏故自贵,虐囚何妨任苟且。如今薄俗殊不然,加大凌贵等土苴;伯夷、盗蹠无定名,信口翻掀唇舌哆。□□□□□□□,□□□□□□□;□□□□□□□,□□□□□□□。为小为贱何敢尔,发纵恃有大力者;厥性既殊毒复阴,鼎不能铸图难写。招群引类排所憎,鬼弹狐沙暗中打;顷刻之间市虎成,欲令白璧同碎瓦。瓦砾珠玉终自分,万目未眯口未哑。
骆亦至将归锦田,以诗告别;次韵送之。 双眼欲穿乱未平,忽话别离转心惊;岂无王粲登楼赋,谁有郑庄置驿情!辙鱼望水只升斗,待激西江总不成;我亦萧然多一身,肘见踵决甑生尘。平时不减壮士色,此日送君始恨贫。逃贫非难富亦易,美酒肥肉应能致。虽饥未肯食嗟来,仍留瘦骨待君至。
次韵答达宗上人。 忆昔相逢臭味亲,谁分德士宰官身;遭时翳景苍天醉,老我繁霜白发新。丧乱伤心空有泪,凄凉说法向何人!开椷喜接旧朋侣,偈语传来字字真。
送曾屺望归豫章。 谁云异姓不同根,曾立君家深雪门;节义文意神作合,死生患难道长存。饥寒十口天边路,风雨孤坟海上村。怜尔还乡仍旅寓,几人心事细相论!
过曷山旧隐,赠诸门人继隐其中者。 忆昔龙蛇此蛰身,重来爽气拭秋旻;涧泉曲绕新门户,山鸟争呼旧主人。削玉石峰奇作丈,凌霜松树老为邻。已闻逐鹿高才出,莫向桃源久避秦!
庄伏之梦余相过,作诗见寄;次韵答之。 山烟海雾黮无边,久矣津梁望杳然;髀肉复生悲我老,身名不辱忆君贤。偏于幻梦存真契,更以长怀托短笺;读罢新诗增慨恨,掀髯抵掌是何年。
古树 其一。 古树不计春,其中应有神;傲兀立道傍,岂解媚富人。富人侈游观,精舍结构新;不重嘉宾集,惟羞花木贫。于花爱美丽,于木爱轮囷;古树遭物色,那能安其身。百锸一时举,根柢离岸垠;树神俄震怒,役夫压不呻。二命易一树,道路悲且嗔;移树人精舍,主人动笑嚬。植之轩墀前,诧获琼琪珍;哀乐与人殊,天道岂泯泯!
刊名。 我生大乱际,不幸兼两累;人识我姓名,我复识文字。虽无金石词,亦或动痂嗜;而皮裹阳秋,未免触猜忌。耿耿王烈妇,从容死就义;立碑表贞姱,叙述颇详备。巍巍太武山,孕毓多瑰异;警句颂山灵,标之山头寺。我名署其后,今皆遭劓刖。若笑文字劣,何不以名示?姓名果不祥,何不并人弃?阴阳避就间,毕竟同儿戏。木伐迹且削,大圣有斯事;似我今所遭,未须生忿恚。
文章。 文章自有神,立言贵创获;伧父浪结撰,视之如戏剧。不惜涴屏嶂,兼嗜灾木石;矢口任雌黄,名篇供指摘。非关胆气粗,祗为眼界窄。秦世吕不韦,阳翟大贾客;悬书咸阳市,一字莫能易。人岂不爱金,相国威自赫。目前无定价,未是文章厄。
盆松。 吾儿学种松,不取长大干;植之以盆缶,列之于几案。手拟才如指,尺量尚歉半;只此眇小姿,堪作希奇玩。枝低不畏风,本固不忧旱;触目翠且苍,会心幽而粲。昨见移松者,百夫挥雨汗;高株培厚土,朝夕勤溉灌。惟恐根柢枯,况望凌霄汉;用意殊勿忙,安在游泮奂。儿趣较为优,老夫自赞叹。
老乞翁。 老翁号乞喧,手携幼稚孙;问渠来何许,哽咽不能言。久之拭泪诉,世居濒海村;义师与狂虏,抄掠每更番。一掠无衣谷,再掠无鸡豚;甚至焚室宇,岂但毁篱藩。时俘男女去,索赂赎惊魂;倍息贷富户,减价鬻田园。幸得完骨肉,何暇计饔飧;彼此赋役重,名色并杂繁。苦为两姑妇,莫肯念疲奔;朝方脱系圄,夕已呼在门。株守供敲朴,残喘岂能存!举家远逃徙,秋蓬不恋根;渡海事行乞,冀可活晨昏。我听老翁语,五内痛烦冤;人乃禽兽等,弱肉而强吞。出师律不肃,牧民法不尊;纵无恻隐心,因果亦宜论。年来生杀报,皎皎如朝暾;胡为自作孽,空负天地恩!